2020年是唐吉田律師、劉巍律師被吊銷律師證的第十個年頭,許多律師在撰文紀念之時也在提及當下,我流落海外,疲于學業,又要學習英語,事煩人懶,本來想逃責,但唐吉田律師、劉巍律師都是我熟識的朋友,尤其是唐律師,過從幾乎貫穿我律師執業的整個過程。想想我還是要寫一點故事,算是舉輕明重,抛磚引玉。
回頭數算和唐律師過從點滴,這如同回想我整個律師生涯。
■驚鴻一瞥
2006年11月,我得到司法考試成績,我順利過關取得了司法職業的資格,2017年我到了北京JY律師事務所實習,到2008年我取得律師證,開始正式執業。記得有一天下午,所裡幾位律師都收到了相同的信件,我居然也有一份,記得內容是號召北京眾多律師參與律協直選,我們律師應該選出自己的協會,選出為眾多律師服務的協會人員,其中幾位署名的律師已經都忘記了,只是大約記得一位是唐吉田律師。我當時是實習律師,跟著師傅奔波,糊口尚且艱難,收到這封信件雖然內心一陣波瀾,但確實不知如何做。記得下班時我和幾位律師談起這封信,當時我們所裡以“嘴賤”聞名的一位北京本地律師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他說:“你們看著,這幾個傻X,等司法局動手收拾他們,他們立即傻眼!”
這是第一次知道唐律師的名字,但是驚鴻一瞥,連後續的發展我也是幾年以後才知道。原因是我在做律師後相當一段時間內是非常封閉的,除了工作之外,我和其他律所的律師幾乎沒有任何聯繫,雖然後來在網路上也看到許多律師風雲際會,參與各種案件,但我他們幾乎完全隔離,大多數人我連名字都不知道。這也是我很大的一個苦惱。
後來認識唐律師以及其他眾多律師朋友尤其是當年參與律協直選的律師後,我才接續上2008年的那封信帶來的故事,當時參與發動律協直選的所有律師都受到了迫害,截止到今天,幾乎絕大部分都沒了律師證,甚至有人入獄,受酷刑。除唐吉田以外,江天勇、謝燕益、溫海波、童超平、楊慧文、張立輝、程海、李蘇斌等。這些人在後來幾乎都成了我的好朋友,但在當年,我初入行的那個時候,我和他們隔得很遠,大腦中能記得的只有這樣一封信,和唯一一個名字,唐吉田。
■伏脈四年
2008年我實習結束,藍本換成了紅本,取得了正式的律師證。2009年轉所單獨執業。
我新去的律師是今日中國一家很大的律師事務所,分店幾乎開遍全國。我去之後,有了新的辦公場所,富麗堂皇,我個人也隨即雄心勃勃,開始為了案件疲於奔命,一個為了糊口的小律師,什麼案子都做,離婚的,房屋買賣的,交通事故的,拆遷的,刑事辯護的,萬金油律師什麼都做。因為涉及面太廣,術業無專攻,所以駁雜不精,經常為了研究一個案件通宵不眠。生存問題很快就解決了,不再為衣食憂慮,但我就很快就對律師生活產生的疲倦,我當時想,難道我今後的生活就是這樣從一個案子到另外一個案子奔忙嗎?如果終生如此,這樣的生命也太沒有意義了。
這個過程中陳光誠被臨沂東師古村囚禁,然後光誠進京,然後光誠出國……我對此一直關注,還寫了一首藏頭打油詩:光為黑暗懼,誠惹奸黨誣,自來不兩立,由是下牢窟。但我不知道還有很多律師在背後關注,我更不知道光誠很多律師朋友都在北京。
期間還發生了重慶薄王爺打黑,李莊案,陳有西、高子程代理一審,斯偉江代理二審。其中陳有西一審辯護詞結尾“律師辯護領域,風能進,雨能進,員警不能進”,斯偉江律師辯護詞結尾“公義或許不在當下,但是我們等得到”,都成了當時最負盛名的辯護詞。我當時愛之重之學習之,但看這幾位的名字如同仰望河漢,誰曾想在後來有了過從呢。記得當時官媒公開造謠李莊嫖娼,我在律所QQ群中就此說了一句話“好人入黨,壞人嫖娼,這是文革手法”,結果被律所主管一頓責怪……回憶來真想拍桌大罵。
還有,當時的貴陽小河案。小河案周澤律師居功甚偉,國內知名律師在周澤的邀請下彙集貴陽小河區法院,開始了共計四十多天的庭審。在當時無論是官媒還是自媒體都有很多的報導,參與辦案的律師除周澤外,還有楊金柱、何兵教授、楊學林、劉志強、遲夙生、李金星、李貴生、張磊、王興、朱明勇、斯偉江等等,一百多位律師參與。我在關注本案,在當時爬梳這些律師姓名還是如同仰望河漢,愛之重之無緣結交之。
在這期間微博開始在中國流行,我突然之間發覺作為一個二十幾年的“憤青”,我對於很多社會問題的考慮,在網上很多朋友有共同的想法。同時我辦理了一個吉林延邊朝鮮族居民被政府搶奪房屋、土地建工程的拆遷案件。拆遷案件是沒有道理可講的,當時主政吉林的是後來填補薄王爺空缺去了重慶的孫政才,坊間流傳孫是儲君,但這儲君很快就進了宗人府。我承辦案件之後趕去吉林調查、取證,被跟蹤,被威脅,去法院不給立案,幾番交接,書生面對流氓何況是掌握權力的流氓,自然鎩羽而歸。但,著實不忍心大量朝鮮族人被政府搶奪了房屋土地流離失所,於是我開始在網路披露案件事實。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你好,是陳律師嗎?我是唐吉田……”我大腦飛速運轉,如同電影快退一樣幾幅圖片之後跳到2008年之間我收到的號召律協直選的那封信,我問“你是唐律師?”“對,是我。”然後開始溝通,唐律師說我辦理的延吉拆遷案件他看到了,這是他家鄉的案子,希望能找個時間見面聊聊。我立即答應。這是2012年冬天,如同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不曾想當年寄信人就是今日電話中人。
沒多久再次接到電話,唐律師約我見面吃飯。地點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是一個很小的律師事務所,同去的還有李和平、包龍軍,這是我第一次和維權律師接觸,也沒想到後來都成了難友。
■引流入海
2013年春,再次接到唐律師電話,邀請我去長沙參加一個學習刑事訴訟法的會議。我當時答應的很不爽快,還是因為術業無專攻,參加這樣的高端會議很有些自慚形穢,但唐律師還是力邀我參加。今日回想,這次參會成了我律師生涯的一個轉折。這次參會共同學習法律的律師眾星雲集,只是我和他們都不認識。記得開會前一天晚上,唐律師約我和其他幾位律師商量第二天如何開始破冰之旅,怎樣讓大家相互認識,我提了一個建議,結果被採納。我建議每人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三個內容,我的愛好,我的夢醒,還有一點,怎麼都不記得了。結果這個破冰很成功,第二天很多律師在說到自己夢想的時候都談了很多,但歸根結底,兩字盡之:憲政。我當時很孤陋,我說的是我希望能有獨立、公正的司法,如果司法能公正,我輸了案件心服口服,但在今日中國,法庭的確不是講理、講法的地方。一位趙律師在最後總結,“我們大家有關理想這一點,其實是一樣的,就是兩個字,憲政。”
眾多律師當中,我是新人,唯一認識唐吉田,對於其他人都很陌生。看一位位仰望的大律師來到面前,又羨又喜。比如當時已經被停業的王成律師,給了我一張帶照片的名片,帥的像當年的歌星王傑,略略記得名片上寫著發動杭州不買房運動。當然,後續的故事我就知道了,杭州官方不容,停了他的工作,停了他妻子的工作,然後斷水斷電,打斷肋骨,最後攤牌,你必須離開杭州,結果被逼搬家到了武漢。
因為我當時還沒有專攻刑事辯護,在這些刑辯大咖面前顯得自慚形穢。記得一次吃飯,李金星律師西裝革履、器宇軒昂和我差肩而坐,問我:“陳律師你主要做什麼案子啊?”我幾乎無地自容,吞吞吐吐說什麼都有涉獵,但民商為主,刑案不多。老李說:“以後主要做刑案啊,我們案子多的是……”會議之餘我們去爬嶽麓山,聽劉衛國律師說他專職刑事辯護之前,有一段時間即便沒有案件也不做其他領域業務,期初艱難後期專精云云。
這個時候唐吉田律師執業證件被吊銷已經兩年了,我們吃飯時大家交換名片,記得他名片上有“律師吊照第一人”的文字。
這對我當時影響很大,會議之後,我回京購買了大量有關刑事辯護的書籍,邊辦案邊學習,很快停掉了其他領域的案件,成了一位只做刑事辯護的律師。我生有反骨,不喜專政,算是個人覺醒較早的人,但我在十幾年的時間內是一個
“單繃”的憤青,是一根孤獨的筷子,沒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湖南長沙這次刑訴法學習的會議,讓我找到了朋友們,後來幾年之間,我和絕大部分律師成了好朋友。唐吉田律師是我專業轉型、成為人權律師的開啟者,是把我本人引流如海的人。
“單繃”的憤青,是一根孤獨的筷子,沒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湖南長沙這次刑訴法學習的會議,讓我找到了朋友們,後來幾年之間,我和絕大部分律師成了好朋友。唐吉田律師是我專業轉型、成為人權律師的開啟者,是把我本人引流如海的人。
後來和很多律師在聊天中談起自己如何轉型成為人權律師,不少人告訴我是唐吉田,還有律師說“老唐和我亦師亦友”等等,族繁不及備載,名字不提了。
■“臨終”相送
再往後的幾年交往更多,新公民案,大連安鍋案,雞西案,建三江事件等等,故事一大串,這裡就不再一一敘述了。
2017年5月3日,我一家人和朋友在雲南旅遊期間被幾十人持槍逮捕,然後被關押在一個派出所。第二天淩晨北京市公安局的國保、市司法局的處長和多位員警趕到雲南,三人押解我妻子孩子回北京,兩位國保和市司法局處長押解我回京。在對我審訊攻心談話中,以及幾天行程回北京路途中,還有在後來對我的長期監控中,國保向我曆述了他們如何逐個收拾人權律師,比如高智晟,比如江天勇,比如唐吉田,比如余文生,等等。當時江天勇已經被抓,唐吉田已經發生車禍,而余文生還未入獄,國保的說法大意是:黨絕不會放過你們,排個收拾。
2019年4月1日,我計畫去美國訪學人日期,但是國保明確告訴我不可能讓我走,老婆孩子別想出境,且這是無期限的限制。我明知道不讓走,但機票在手,還是要去留下這個過程,約了幾位律師朋友去機場見面,即是送行,也是見證,唐律師即為其一。當然,毫無疑義,在機場我被攔下來,危害國家安全是共產黨給的終身罪名。
沒多久我還是離開了中國來美訪學,中共當局隨即註銷了我的律師證,律師生涯終結在2019年。
■十年鋪路
2015年爆發709案,三百余人成了鎮壓的物件,幾十人被捕,然後是陸陸續續一批一批律師被搞掉律師證。相比對這些律師朋友的擔心,我更憂慮他們的孩子們,比如謝燕益,文東海,隋牧青等等,一旦做父親的沒了律師證,司法局所說的“端掉你的飯碗”,我們如何謀生,如何養活嗷嗷待哺的孩子們?我膝下兩個小毛頭,看到他們總會想起被端掉飯碗的朋友們。被端掉律師證時間更久的唐吉田、江天勇、王成等等律師們,十年之間更是遭受了更長久、更沉重的苦難。
我略略爬梳了中共對人權律師迫害的手段,比如司法局威脅,律協迫害,律所刁難,威脅家屬,禁止出境,剝奪證件,逼遷搬家,栽贓汙名,斷水斷電,刑事構陷,酷刑虐待等等,諸如這般手段,唐吉田、江天勇、王成等人幾乎都嘗遍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作為孩子們的父親,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歸宿呢?
記得有聊天的時候唐律師曾表示“不要急功近利,我們這些人只能是鋪路石……”十年鋪路,路在腳下,唐吉田、江天勇等人十多年前發起律協直選,算是他們鋪路的開始,後起者像我這樣,由唐、江等人引路成為人權律師的不在少數,能不斷有人覺醒,不斷有人願意為民主法治盡一份力,這鋪路人、鋪路石就在散發熱量,但是對於他們本人來說,工作沒了,生活沒了,健康沒了,這路又走向哪裡呢?
建剛草草
2020年4月23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