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此为郭玉闪的妻子潘海霞昨天发表的 一封家书。里面涉及此案的各种相关信息含量巨大,建议阅读。本网转载如下:
小宝,时间过得真快,你离家已经五十多天了。北京开始供暖了,真好啊,关于你是否挨冻的焦虑终于可以消停了——第一次送衣服时太匆忙,加上那时候还算暖和,所以大衣和秋裤都没送进去。(你不会因此又骂我笨老婆了吧?)送的时候才知道,再次送衣物还得靠你写需求单出来,想到不久就能看到你的字迹,当时我还有点高兴。可是我一直没收到需求单,你到底写了没有?还有,看守所的系统里查不到你的卡信息,我本想通过你花了多少钱来了解你在里面的生活,这个希望也落空了。
原谅我又在东拉西扯说些不重要的事情,因为,重要的事情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一个月过得很糟糕,比你刚离开时还要糟糕。好几次想写信告诉你发生了一件坏事,没等信写完,很快又发生了新的坏事。信一改再改,我几乎失去了动笔的勇气。你不知道吧?在你走后,又有六个师友陆续被带走,凯平、夏霖、小何、小树,都是极其亲密的兄弟,多半是受你连累;薛野、徐晓也是关系很亲的师友,一向低调稳重,不知具体的原因,只听说徐晓老师是因为 “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被带走的。“我以为事情已经坏到底了,没想到底下还有地下室。”其实,地下室还会有很多层。紧接着,传知行的其他人陆续被传唤,罪名换成了“非法经营”。我们多少有了些经验,知道通常都是在不被提前告知的情况下被带走。(运气好的,几天后能收到刑事拘留通知书;运气不好的,就会像凯平这样,一直下落不明。)所以,每一个人被传唤,我们的心都会一直悬着,直到他回来后向我们报平安。若是哪个人的电话突然不通,超过半天仍然联系不上,我就会想:终于还是连累他了……
“连累”,是我最近想的最多的一个词。
2012年,你因那事被软禁在家近三个月,我们聊过“是否值得”的话题。你说,党锢之祸,曾有那么多人为了收留一个张俭而家破人亡,多年后张俭也没有做出什么大事,这些人的牺牲值得吗?然而,怎么能预知未来?怎么可能在事情来临时就衡量出做或不做的价值?只要问自己愿意不愿意做、能不能承担后果就行了。对于要不要救张俭,当时你已想得通透亦很坦然,只是我们都忘了讨论一个问题:如果你是张俭,你当如何自处呢?
真是无解的道德困境。每个人都有投鼠忌器的东西,金钱、名誉、荣誉感、尊严、家人、好友……能毫无底线地利用这一点的,想必会无比强大、随心所欲吧。因为趋利避害的本能会促使人们最终为了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或是守护自己最想守护的,而放弃、屈从。我当然知道,你最不能放弃的是尊严;但我也知道,令你难以割舍的是朋友。如今,在不知何处的小房间里很孤独地度过了五十多天的你,若是知道了最近发生在这些朋友身上的事,若是被告知就是受你连累,在不能放弃的和难以割舍的之间,你能守护什么?又能守护多少?
小宝,很难受,对不对?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吧,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理解你。即便做鱼肉,也应该有鱼肉自己的尊严。我知道这很难,你尽力,好不好?
你刚离开时,好些朋友劝我:“你不要太担心他,里面的人其实很安心,外面的人才焦虑。”我怎么都觉得这只是安慰,最近却无比希望这是真的,因为最近被带走的这几个师友,无一例外地,都曾经说着这样温暖的话笑着安慰我……可以互相安慰的朋友越来越少,抱团取暖的“家属”越来越多。刚开始,还只有凯平太太和我同病相怜,紧接着是嫂子,最后是“弟妹们”……前两天和一个弟妹聊天时,说起这些男人们一个接一个都进去了,我突然抽风来了一句:“杨家将们都不行了,剩下的只有杨门女将了。”说完,在心里狠狠把自己嘲笑了一番:女将个鬼,女人们除了打听男人们的下落、给你们送衣服、找律师、写些你们根本不可能看得到的文字,又能做什么呢?
就像我写的这些文字,对你能有什么益处呢?又能改变什么呢?在荒诞的现实和沉重的历史中,每个人都渺小如蝼蚁、毫不重要;一只蝼蚁写的些许想念另一只蝼蚁的文字,就更无足轻重了。不仅没有益处,还会变得更加危险吗?危险与安全之间的界线,不是我们蝼蚁能理解和把握的。就像你,两年来一直为了传知行的安全而费心周旋,最后还不是难逃此劫?徒劳无功罢了。只是,有的时候,明知道是徒劳,却也不忍放弃,不愿放弃,因为对自己而言,那是有意义的徒劳。就像我对你的想念,对你我当下的生活都没有丝毫实质性的帮助,可是,它确实是有意义的。想念带来的疼痛,会提醒我,你的缺席不应该是我生活的常态,我总得做点什么说点什么才不会陷入麻木。
现在我已经不去想你多久才能回来了。刚开始,朋友们会做不同猜测,说多少年的都有,然后问我:“你能接受多少年?”我只能低头,不让他们看到我在极力忍住眼泪。多少年?真是残酷的问题,我没有心理准备。以前不知道过正直的生活是要付出代价的,和你一起生活后总算明白了这一点,只是仍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多少年?有人说,即使在最美好最长久的婚姻里,也会有过至少五次想掐死对方以及五十次想离婚的念头,在支离破碎的生活中呢?我没有信心,但我会努力,希望你也一样。努力在支离破碎中让自己变得更好,让对方更欣赏自己,这样,在八年的婚姻之后,我们的爱情就能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了。
最后,说说律师的事。你的律师以莫明其妙的罪名被带走以后,我整整傻了一周,缓过劲后才开始给你找新的律师。专业素质好、能抗风险(我不愿意新聘请的律师像夏律师那样,因为代理你案子而再受连累)、值得信任的律师本来就不多,加上最近被带走的朋友有点多,所以这样的律师就更不够用了。有点灰心,就把这事暂时搁置了。再给我点时间吧。实在没办法了,至少还有我,我来做你的律师。
昨天凯平太太又去了一趟看守所和市公安局的预审总队,还是没能打听到凯平的下落。她对我说:“前些天我梦见凯平死了……”话没说完就开始落泪,又说:“其他人的衣服都送进去了,只有他什么也没有,他会怎么想我这个当老婆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和往常一样,我几乎梦不到你,我希望你不要像往常那样,总是梦见我对你不好,因为现在的你在那样的梦醒后,已经找不到可以抱怨或撒娇的人了。
今年的结婚周年恐怕你不能在家和我一起庆祝了,好在我闹脾气一直赖着没去处理去年拍的周年纪念照片,上周末去挑了照片入册,就当今年我们一起照过了吧。照相那天你莫名地烦躁(这两年你一直动不动就很烦躁),不肯洗头剃胡子,所以照片里看起来蓬头垢面的。好在我们都很配合镜头,笑得很灿烂,谁也看不出来我们在出门时、进影楼前分别吵了一大架,照完以后又吵了一架。小宝,这些天你有没有稍稍反省一下以往对我不够好的地方?这些天我常想,唉,不就是家务吗,不就是听你使唤吗,不就是听你吼吗,忍一忍就过去了,何必脾气对脾气地和你干仗。你不容易,我应该多让着点你的。等你回来以后,一定让你过一段特别舒心的日子。
这封信写得很罗嗦,因为我有些无谓的担心,想把所有重要的话都说完。只要还能表达,我会一直写,直到你回家,至少一个月一封。以前你给我写情诗时,我忙着做家务没空搭理你,现在我给你写信,你也不能即时反应,所以就当打平手了,以后不许你再拿那事向朋友们抱怨了啊。
就说到这。这两天天气尚可,希望你偶尔也能看到蓝天。爱你。
爱你的老婆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三日
又:我瘦了三斤,大家开玩笑:啊,才瘦了三斤,你怎么对得起胖子?!嗯,真是对不起了。你瘦了多少?祝你减肥成功!